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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绍俊:用典的小说

2023-08-11 10:34:12 来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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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读了王子健的好几篇小说,我被一名〇〇后作家在审美上的自信和娴熟所惊艳到了。我最先读到的是《摩洛哥猫首杯》,这篇小说写了两个闺蜜式的女孩因为爱而变得内心疯狂的故事,王子健为这种疯狂而创造了一个新词:猫首杯。这是用猫的头骨做成的一个酒杯。小说对于猫首杯的制作过程描述得非常详细,你从描述中得到的完全是一种“恶之花”般的审美感受,而且王子健写到头骨果冻式的残余组织或黏腻的蛆肉这类令人恶心的事物时绝对不像波德莱尔在写作《恶之花》时怀着深深的忧郁去恶中寻找美,对于王子健而言,这一切都变得十分正常,他气定心闲地游走在美与恶之间,轻易地为自己笔下人物的疯狂找到了对应物。后来当我读完他的这一组小说后,就发现其实猫首杯这个新词也是为这一组小说所创造的,这一组小说几乎都在表达爱的主题,王子健为我们提供了种种爱的极致表现,他是要用猫首杯这样一件奇异的盛器,盛下用爱酿制的种种苦酒。

王子健似乎总是在想象着爱在非正常的状态下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就从《摩洛哥猫首杯》说起吧。这篇小说中的“我”与漾子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同学,自然也是好闺蜜。她们在高一的时候爱上了同一个男生,结果是漾子一怒之下踢废了这个男生。没想到大学时又有了同样的遭遇。同性之爱与异性之爱狭路相逢,互不相让,从而造成了“我”与漾子之间精神通道的拥堵。《东方蛭蚓审讯笔录》讲述的是一个性爱仿生人的故事。一位雇主要求性爱仿生人装扮成一位年轻女诗人老年后的模样,这位年轻女诗人早已死去,她生前曾写过一首诗《你将看不见我老的样子》,嘲弄那些老态龙钟的爱人不过是“落日一样阳痿”。《小披头的恋情》中的爱情同样处于复杂的关系之中。小披头与一个女同学相爱了,女同学的好友渡渡鸟因为他们的恋爱关系而认识了小披头,没想到渡渡鸟也爱上了小披头。小披头与女同学两年后分手了,渡渡鸟觉得终于可以向小披头表示自己的爱了,未承想小披头最终选择了以自杀来证明自己的爱情,“他说他一生都要为了爱活着,没有爱,他就去死”。这个故事似乎是想告诉人们:“当一个人绝望地爱着另一个人,同时其他人也绝望地爱着他,他们的绝望是不可能相互拯救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游吟诗人》写了一个将爱情托付给沙漠的故事。韦女士的恋人死在了沙漠之中,她获知恋人临死前在一块布上用维吾尔文写了几句诗,于是她请求“我”——恋人的好友一起去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寻找恋人的踪迹。从沙漠中归来后,“我”在未完成的一幅画中画了一大片沙漠,沙漠中有一位游吟诗人。韦女士则从恋人逝去的悲伤中走出来了,她与一位汉族诗人谈起了恋爱。这个奇妙的故事仿佛是要证明:“爱一个人的感觉,就像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回忆塔里木河一样。”《巴丹吉林遗书》则是在写一个关于爱的承诺。“我”喜欢上了楠米子,但“我”不相信成为大学生的楠米子会真的喜欢自己。楠米子便与“我”约定了一件事来印证她的爱,她说以后两人生了孩子一定要取名“忋”。后来楠米子与别人结婚了也生了孩子,“我”偷偷寻到楠米子生活的城市,想打听到她是不是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忋”。“我”如愿地找到了她孩子的学校,但她孩子的名字并不叫“忋”。最后“我”决定走进巴丹吉林沙漠,楠米子的丈夫十多年前就死在沙漠里,因此“我”也准备死在沙漠里,并用手机录下了一份遗书。《蒜薹女的华丽人生》则是一个寡妇的自语,她一生遭遇的都是倒霉的事情,她两任丈夫先后去世,年纪轻轻就没有了爱情,人到晚年还要靠母亲的养老金过活,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透顶”。但她仍然想着谈恋爱,她坐在了小她两岁的男人老邱的车里,此时她就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华丽”。

爱的千姿百态,爱的种种变形,王子健不厌其烦地在小说中讲述着,仿佛他是被丘比特光顾过多次的幸运者,但事实上也许称他为丘比特的合谋人更为妥当。因为他的小说不是经验之作,他更不会将小说当作倾诉个人情感的场所。他的小说是一种典型的知识性写作。王子健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阅读了大量的书,他的爱好肯定不止于文学,只要能够刺激大脑神经的知识都能够引起他的兴趣。年轻一代的作家更热衷于知识性写作,因为他们相对于前辈作家来说,有着更为良好和更为系统的知识教育,他们将文学视为一个连绵不断的知识系统,知识能够与他们的青春脉动产生共振,这也是一种体验性行为,从而弥补了他们生活阅历的不足。但知识性写作也在考验年轻作家掌控知识的能力。年轻作家的小说同质化现象比较突出,就是因为他们不是在有力掌控知识,而是被知识所掌控。在这方面王子健显示出他的强大掌控力。

知识性写作在王子健身上突出表现为一种用典式的叙述。用典是古代诗歌写作的一种重要修辞方法,用典也就是在写作中引用古籍和经典中的故事或词句。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用典”是“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也就是说,用典是以古比今,以古证今,借古抒怀。用典先要师其意,更要于故中求新,使其如己出却不露痕迹,有人喻之为“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比如在《东方蛭蚓审讯笔录》中相继出现的几幅世界名画,就是一种用典式叙述。小说开头描述性爱仿生人与雇主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性爱仿生人坐在地上,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性爱仿生人瞥了一眼这幅画,觉得画中的一把剑刚好指着自己的头,“仿佛下一秒就要砍下来”。这幅画是17世纪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最有影响的油画《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如果读者熟悉这幅名画,联想到画面上大卫忧郁、忏悔的神态和歌利亚人头的狰狞面目,便会对小说所叙述的性爱仿生人与雇主的见面产生一种不安全感。小说中还出现了另一幅世界名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女诗人在盥洗室里沐浴时,有了一种幸福感:“我感觉我像刚诞生的维纳斯,站在被碾平的贝壳制成的瓷砖上(波提切利的那幅画)”,有意思的是,王子健专门在括号里注明,他在这里是借用了一幅名画的贼。画家波提切利画了一个娇弱无力的维纳斯,裸体站在一个大贝壳上,美丽而又迷惘。但这幅艺术经典如今几乎家喻户晓,成了家装市场上最大众化的仿制产品。王子健将其用典在一个性爱仿生人身上,可谓是神来之笔。小说的用典不止于此。如女诗人与大诗人有过一段恋情,他们的相爱则是通过罗伯特·勃朗宁的一本诗集传递的。大诗人在《夜会》这首诗旁边写了一行字:“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能这样夜会”,女诗人看到以后,“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王子健在讲述这两位诗人的爱情时还用到另一个诗歌的典故,即邓恩的爱情诗《别离辞:节哀》。邓恩在诗中以“圆规”比喻爱情,被认为是玄学派诗最著名的“奇思妙喻”。王子健写到女诗人在大诗人胸前画了一个圆,并对他说:“让我们做一把圆规吧。”最大的一个用典是弗兰肯斯坦。这是英国小说家玛丽·雪莱创作的一部小说,弗兰肯斯坦既是小说名,也是小说的主人公,他是一位生物学家,他用不同尸体的各个部分拼接成一个人体,并用闪电将其激活。这个被弗兰肯斯坦制造出来的怪物却不甘寂寞,逼着弗兰肯斯坦为他再造一个女伴,于是便发生了一系列诡异的故事。《弗兰肯斯坦》被称为科幻小说之母,曾被多次改编为戏剧和电影。说不定,王子健便是从弗兰肯斯坦身上获得灵感,决定写一个性爱仿生人的小说的。因此小说中的女诗人会在《你将看不见我老的样子》这首诗中说,除非你以后能求助弗兰肯斯坦,“造一具老得像我的尸体”。王子健在文体上似乎也有向典故靠近的意图,《弗兰肯斯坦》采用了日记体与记叙体相穿插的形式,王子健则通过由雇主向性爱仿生人提供材料的方式,将日记、审讯笔录、诗歌文本等汇聚在一起。

小说的用典不同于诗歌的用典。王子健当然明白这一点,他的用典只是为自己的想象找到一个支点,从而让想象能够撬动更大的物体。比如《巴丹吉林遗书》的支点仅仅是一个古汉字:“忋。”这篇小说的灵感大概就是来自于这个古汉字。我猜想,是王子健看到这个古汉字怦然心动,于是他想象了一个人物叫楠米子,她在大学学的是古代汉语,王子健把自己的怦然心动转移到楠米子身上。“忋”字的意思是依赖、依靠,楠米子看到这个古汉字时就想到了自己喜欢的吴忌,因为她觉得她的人生里,不能没有吴忌,她当时就决定了以后两人有了孩子后要用这个字给孩子取名。楠米子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忌,楠米子以这种方式对吴忌做了爱的表白,她说:“请你记得我们今天的誓言:我总有办法恪守对你的爱,总能让你一看到我孩子的名字,就明白我对你的心思。”吴忌记在了心里,这也成了吴忌一生爱的执念,当他最终发现楠米子的孩子不是以“忋”取名的,他便选择了在巴丹吉林沙漠中自杀。这篇小说深藏着文字的机智。“忌”和“忋”这两个汉字,都是以“心”和“己”组成的,只不过一个是上下结构,一个是左右结构。楠米子显然是因为这两个字的相似性,她便要以给孩子取名的方式来表达她对吴忌的爱,但她后来并没有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忋”。看上去楠米子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爱吴忌还要打上一个疑问号。但是她给孩子所取的名字又令人多了几番联想。她给孩子取的名字是“忆”,这个字很像“忋”字,说不定这正是楠米子在迫不得已的情景下信守自己诺言的一种方式,“忆”字的意思就是记忆,她或许是以这种方式转告吴忌,她在内心里仍然记得自己的承诺。楠米子的转告终于通过女儿在吴忌笔记本上所写的祝福语达到了,吴忌揣着这个笔记本来到沙漠中不断翻到这一页看了无数次,他都被看哭了。此时的吴忌不仅爱着楠米子,而且也一定是相信楠米子仍然爱着他。王子健在为小说收尾时,继续在文字上发挥想象,对这个关于爱的承诺的故事作出自己的解释,对于为什么不是“忋”字而是“忆”字,他说:“竖心旁的旁边,不是‘己’那样刚硬的‘横折、横、竖弯钩’的写法,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让人一望而知的‘乙’字——‘横斜钩’——十分绵柔的一笔。”刚硬和绵柔,也许就是爱的两种方式。

《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游吟诗人》中的一段维吾尔文,《小披头的恋情》中的披头士歌手列侬以及用火星文写的诗歌,《摩洛哥猫首杯》中的“摩洛哥”,《蒜薹女的华丽人生》中的“玉箸”,都可以说是一种用典的材料。

王子健这几篇小说写的都是与爱有关的故事,但他不是以情动人的写法,而是像做一件件精致的装置艺术。我的确被他惊艳到,但不是因为他把爱的故事讲述得惊天动地,或者是催人泪下,而是因为他在技艺上的娴熟和巧妙。也就是说,王子健的这些关于爱的小说,基本没有依赖情感体验,而是一种以智慧见长的叙述。这大概也是知识性写作的特点,当然也可以说是知识性写作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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